悼夏丏尊先生
郑振铎
夏丏尊先生死了,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的叹息,他的悲愤的语声了;但静静的想着时,我们仿佛还都听见他的叹息,他的悲愤的语声。
他住在沦陷区里,生活紧张而困苦,没有一天不在愁叹着。是悲天?是悯人?
胜利到来的时候,他曾经很天真的高兴了几天。我们相见时,大家都说道“好了,好了”,个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泯没了愁闷,耀着一层光彩。他也同样的说道:“好了,好了!”
然而很快的,便又陷入愁闷之中。他比我们敏感,他似乎失望,愁闷得更迅快些。
他曾经很高兴的写过几篇文章,很提出些正面的主张出来。但过了一会,便又沉默下去,一半是为了身体逐渐衰弱的关系。
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,反对一切的压迫和统制。他最富于正义感,看不惯一切的腐败、贪污的现象。他自己曾经说道:“自恨自己怯弱,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,却又具有着对于苦难的敏感。”又道:“记得自己幼时,逢大雷雨躲入床内;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刻逃避;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,要当场出彩,预先俯下头去;以及妻每次产时,不敢走入产房,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,默祷她安全的光景。”(均见《平屋杂文》)
这便是他的性格。他表面上很恬淡,其实心是热的,他仿佛无所褒贬,其实心里是径渭分得极清的。在他淡淡的谈话里,往往包含着深刻的意义。他反对中国人传统的调和与折中的心理。他常常说,自己是一个早衰者,不仅在身体上,在精神上也是如此。他有一篇《中年人的寂寞》:
我已是一个中年的人。一到中年,就有许多不愉快的现象,眼睛昏花了,记忆力减退了,头发开始秃脱而且变白了,意兴、体力甚么都不如年轻的时候,常不禁会感觉得难以名言的寂寞的情味。尤其觉得难堪的是知友的逐渐减少和疏远,缺乏交际上的温暖的慰藉。
在《早老者的忏悔》里,他又说道:
我今年五十,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。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,已好多年了。三十五六岁以后,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工作起来不得劲,只得是恹恹地勉强挨,几乎无时不觉到疲劳,甚么都觉得厌倦,这情形一直到如今。十年以前,我还只四十岁,不知道我年龄的,都以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,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“老先生”。论年龄,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,古今中外,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,元气很盛的。可是我却已经老了,而且早已老了。
这是他的悲哀,但他的并不因此而消极,正和他的不因寂寞而厌世一样。他常常愤慨,常常叹息,常常悲愁。他的愤慨、叹息、悲愁,正是他的人世处。他爱世、爱人,尤爱“执著”的有所为的人和猖介的有所不为的人。他爱年轻人,他讨厌权威,讨厌做作、虚伪的人。他没有机心,表里如一。他藏不住话,有什么便说什么,所以大家都称他“老孩子”。他的天真无邪之处,的确够得上称为一个“孩子”的。
他从来不提防什么人。他爱护一切的朋友,常常担心他们的安全与困苦。我在抗战时逃避在外,他见了面,便问道:“没有什么么?”我在卖书过活,他又异常关切的问道:“不太穷困么?卖掉了可以过一个时期吧。”
“又要卖书了么?”他见我在抄书目时问道。
我点点头:向来不做乞怜相,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,有点倔强,也有点傲然。但见到他的皱着眉头,同情的叹气时,我几乎也要叹出气来。
他很远的挤上了电车到办公的地方来,从来不肯坐头等,总是挤在拖车里。我告诉他,拖车太颠太挤,何妨坐头等,他总是不改变态度,天天挤,挤不上,再等下一部,有时等了好几部还挤不上。到了办公的地方,总是叹了一口气后才坐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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